吴氏久久不能睡着。脑袋里仿佛有一百只跳蚤在蹦，刚朦胧睡去就被搅醒，又仿佛一窝蝉，脑子里“嗡嗡”响。此时朝前面看去，就见一缕月光照进来，在地上呈现出一道灿灿的白。

    房檐上的灯火还在闪烁。夜已深，众人都进入了睡眠。唯有怀里的婴孩在睡梦里发出轻微的抽搐。李煦睡着了。詹姨太睡着了。范姨太也趴在草窠里没了动静。至于李鼎和李鼐，也四仰八叉躺在那里。

    李煦有四房太太，嫡妻韩氏乃是山东昌邑人。韩氏早在康熙五十三年就去世。给李煦留下一个女儿。有时候吴氏心想，小姑子的命真好，早早嫁了出去，否则她也沦为阶下囚了。长兄李以鼎乃是二房詹氏所生，李以鼎娶的是京城原三等侍卫班第之女。如今班第也早去世，唯有老公公陆伯赫在世。自己的丈夫李以鼐乃是三房范氏所生。李以鼎生于康熙三十三年，李以鼐生于康熙三十六年，两人先后娶亲。班氏育有杏奴一子，她和李以鼐育有玉娇和这个刚生的婴儿。

    她知道李兰芳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兰芳父母双亡，如今算是寄食在李家。而倘若照祖先的血统来说，李兰芳还不算是他们“这一支”的人，她与曹家的李老太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吴氏叹息一声，心想这里面发生的故事太复杂了，不说也罢！只是如今，兰芳从小在她们身边长大，也与自己的亲骨肉一般。尤其令人欣慰的是，兰芳虽说年龄与杏奴玉娇相仿，可在行事上俨然是个“小大人”了！有时候吴氏心想，也多亏了有兰芳陪伴，杏奴和玉娇才让人觉得省心！

    怀里的婴儿又发出一阵抽搐。她忙警醒起来，伸手捂在婴儿额头上，就觉还是像火炭一般滚烫！

    可一连数天都是如此，吴氏的心就绷得更紧了！

    ……

    一团白雾忽然涌起。吴氏就见朦胧里走来一个人，正是总督查弼纳。她忙跪拜道：“不知大人驾到，贱奴有失迎迓，还望恕罪。”查弼纳忙扶住吴氏道：“不知者不为罪，快请起来。”他看着怀里的婴儿，“如何了？”吴氏哭道，“回大人的话，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查弼纳叹息道：“孩子这么小，真是可怜……”他忽然从身后掏出一个瓷碗来，说道，“你瞧，我给孩子送药来了。”吴氏顿时欣喜万分，忙叩首道：“多谢总督大人赐药！”查弼纳谨慎地朝身后看一眼，轻声道：“白天人多眼杂，我也有很多不方便之处……”吴氏点头道：“奴婢明白，多谢大人费心！”汤药“咕嘟咕嘟”灌进婴儿嘴里，仿佛喝糖浆一样。婴儿开心地笑起来。查弼纳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拍手道：“好了好了，这件事终于办妥当了，办妥当了！”他忽然大笑着走了。吴氏低头一看，就见婴儿已经七窍流血死了！吴氏顿时尖叫一声醒来！

    这是子时。

    街巷里发出“梆梆”的打更声。

    婴儿忽然再次颤栗起来，就见她口吐白沫，两眼翻白——

    吴氏慌乱地喊叫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

    客堂里李煦等人都惊醒了，他们围拢在女婴身边，大哭起来：“我那可怜的孩子——”

    ………………

    一阵“咔咔”的声音响起，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富拉尼擦额头上一把汗，朝山下看去，就见苏州城笼罩在一派灯火里。一条明亮的光线穿城而过，富拉尼知道那是苏州河，此时正是桨声灯影，歌舞喧哗。正中间有一片红光显得格外亮眼，那是阊门，苏州城最繁华的所在。

    “快点，别他妈地磨磨蹭蹭！”

    皂隶喊一声，厌恶地走到一边去了。

    富拉尼朝手心吐口唾液，抡起镐头使劲刨着土地。

    在另一边，肖兴元和李贵等人也在刨着土地。

    这是苏州城外一处乱葬岗子。一座座坟包堆积在一起。有竖着墓碑的也有光坟的。更多的是上面长满荆棘和艾蒿，分不清是坟包还是土堆。干枯的树木歪歪扭扭长在一边，更显得荒凉无比。不时从远处乱树林里传来鸱鸮的鸣叫，忽然“扑啦啦”一阵响动，一只鸱鸮落在枯枝上。

    曹霖和肖兴元把一具棺材搬下来，此时三个土坑已经挖成，在月光下呈现出黑乎乎的模样。

    曹霖在坟坑前摆好祭品，点燃了火纸，顿时一团火光冒起来。

    远处的鸱鸮“嘎”地一鸣……

    火光燃烧着，曹霖念道：“好心的婶子，总督大人赏了棺材，舒舒服服地送你到那边去，活着时你没有享什么福，死了后就保佑你下一辈子投胎个好人家，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他再次递一张纸，“我家小姐命小福薄，还没有成人就走了。我知道这是司命天神安排她来讨债的，如今债已偿清，谁也不欠谁了……”曹霖忽然哭起来，片刻后，他再次把纸递进火舌里，“好心的婶子，我家小姐就拜托你了，好好服侍她到西天去。一年四时八节，都忘不了给你们烧纸钱……”最后一张纸递进火里，火焰“腾”地一下跳跃起来。

    把总徐祥心里也有些伤感，说道：“曹世兄，天已经不早了，快些动手吧。俗话说‘死了死了’，死了，也就一切都了断了！”说着就过来帮忙搬运棺材。

    曹霖站起来擦了泪道：“大人，这几日连续叨扰，小的实在于心不忍，可事已至此，我等又实在无法。也多亏了大人在后面周旋，才使我这三位家人……不至于抛骨荒野！”说着又哽咽起来。

    徐祥叹息道：“活着的人怎么能够跟死人计较，别的事我帮不上忙，这点小事还是可以的，来吧！”

    曹霖忙阻拦道：“这是小人分内的事，怎么能再劳动大人？此处肮脏，大人，小的已在车轿上略备了些酒菜，大人辛苦万分，还是先去吃些酒菜，待安葬完我这三位家人，等回城后，再多多地叩谢大人。”

    徐祥没再坚持，说道：“也好，那我就先到那边等着去，你等安排好了就过去找我。”

    “多谢大人。”

    曹霖和富拉尼等人用绳索拴好棺材，就听“轰轰”一阵响动，棺材落进坟坑里。

    还有两具棺材摆在一边，在月光下呈现出古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