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池鱼之殃(8)
作者:郗德文      更新:2021-05-04 10:10      字数:2875
    詹姨太扶着曹霖道:“是你,难为你了……”

    他寻找着李煦,就见不远处一个面目黧黑之人俯伏在那里,虽是六月天,可李煦还披着鹅毛大氅,曹霖松了詹姨太的手,爬过去抓住李煦的手道:“舅老爷——”李煦抬起头,辨认了一阵,才认出是曹霖,不由嘴唇哆嗦起来,片刻后才“呵呵”地哭起来。两人对坐哽咽良久。曹霖给李煦脱了大氅,脱下自己的单衣给李煦披上道:“舅老爷,这大热的天,您怎么还穿着棉衣?”李煦哭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曹霖忽然明白了,说道:“舅老爷,署中老太太、老爷们都记挂着这边,本来早应该过来看望舅老爷和舅奶奶们,可最近护送我家老爷进京押送龙衣……我最近也是紧赶慢赶从京城回来,还望舅老爷原谅……”李煦擦了泪道:“我明白,都明白,皇差要紧,只是如今江宁如何了?”曹霖也擦了泪道:“回舅老爷的话,那边尚可——”李煦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步月,你回去后告诉你们家老爷,好好做事,千万不可再亏欠库府官银了!”曹霖点头道:“我记下了,请舅老爷放心!”曹霖擦了泪,忽然朝身后寻找着道:“舅老爷,巧得很,你看谁来了?”就见曹霖身后一个人挪过来。

    李煦这才看出一个头戴草帽之人站在眼前。那人慢慢摘了草帽,李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嘴唇又哆嗦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李果一下朝李煦跪下,抓住他的手道:“李公,客山没有完成使命,让你们受苦了……”李煦只是泪流不止。片刻后李煦道:“你走吧!”李果忽然有些讶异,说道:“李公,恕我李客山无能,倘若——”李煦忽然焦躁起来,喝道:“走吧,走吧!”李果顿时愣住了,詹姨太忙爬过来道:“老爷,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李先生,你难道不认识了?”“不认识,我不认识!你走吧,走——”李煦烦躁地挥着手,随即转过脸去。

    李果脸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沉思了很久才道:“李公,说实话,我李客山真有没面目来见你了。此次从京里回来,我也是紧赶慢赶,可谁能想到。府上竟然……”“滚,滚!”李煦忽然喊起来。皂隶忙过来道:“怎么了怎么了?”李煦不耐烦地朝李果挥了挥手。李果忽然更为惊讶,悲切地道:“李公,你怎么能这样?”片刻后,他朝李煦磕头道,“既如此,那就请你和太太们多多保重!”李果忽然爬起来,戴好草帽大步离开了。李煦看着李果的背影忽然哭起来。

    曹霖更为纳罕,心想李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李客山身上。可李客山终究是一介布衣,能有多大力量?更何况此等事也不是奔走“门路”所能解决的。姑苏人都说李煦“年老糊涂,冒听人言”,可李煦真的“老糊涂”了吗?

    ………………

    火焰燃烧着。

    曹霖喃喃道:“舅老爷知道,我家在京城也有几户门第显赫的亲戚,倘若走动走动,也不是不可以,可世事难料……”

    李煦疑惑地道:“如今这多罗平郡王纳尔苏听说也已经回京了?”

    曹霖点头道:“王爷已经回京了。不瞒你说,回京后,王爷就被皇上安排到上驷院去当差了……”

    “上驷院?”

    曹霖点头:“是。”

    “如今呢?”

    曹霖苦笑道:“王爷虽然气不顺,可也无法……”

    李煦忽然松下一口气来,沉思了片刻后,又道:“这……要如此说的话,那这恂郡王爷……”

    曹霖看李煦一眼,说道:“恂郡王爷,自从青海回来后先是被皇上派去守卫圣祖皇帝寝陵……”

    李煦听得胆战心惊,沉默了好一刻才说:“原来是这样。可此次曹頫进京,到底意欲何为?”

    曹霖一笑道:“我家老爷说了,衙门里的亏空想瞒也瞒不住,不如就直接去告诉怡亲王爷,倘若王爷看着可怜,准允我等按照皇上三年定例来办,那自然是我等的造化。倘若王爷不准允,那我等也就自求多福了……”

    李煦半张了嘴。

    曹霖把一块木柴扔进火里,叹息道:“不瞒舅老爷说,听闻这边府上变生不测后,我们家老太太日夜悬心,本来想亲自过来探视,可终究……”曹霖摇了摇头,“我等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

    李煦长长叹息道:“步月,实话给你说,不仅是你等没有想到,就是我等也万万没有想到!可事已至此,就是再惋惜也无可奈何了。如今我也想通了,这怪谁呢?我谁也不怪,就怪自己!倘若不是亏空了衙门这么多官银,我等就告老还乡,种上几亩地,含饴弄孙,岂不是一种大大的天伦之乐?”他看一眼趴在草窠里的杏奴玉娇等人,不由落下泪来,“作孽啊,我真是作孽,我等有罪,自然甘愿伏法,可这些孩子们何罪之有?不瞒你说,这是我最为悬心者!”

    曹霖也朝那边看了看,说道:“舅老爷不必担心,此次来姑苏,老太太都特意嘱咐了,说如今有一个法子可用,只是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

    “什么法子?”

    曹霖朝监外的狱卒看一眼,随即小声朝李煦说着什么,李煦顿时眼里放光,露出了难得的希冀,但沉思片刻后又道:“这……这法子行吗?”

    沈毅士也欣喜万分,说道:“老爷,实不相瞒,这果真是个好法子啊!”

    曹霖笑起来,说道:“舅老爷,我与这总督大人也见过几次面,待方便时我过去与他好好说说……”

    李煦叹息道:“只是……太让你们破费了……”

    曹霖笑起来,道:“舅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别的忙我等帮不上,可这个忙是一定要尝试一下的。”

    李煦沉思着点头。

    曹霖又看李煦一眼道:“只是不知道,此次舅老爷究竟亏欠朝廷多少银子,以至于此?”

    一听这个李煦就又愁上心头,叹息道:“如今你也看到了,布政使司和按察司的人日夜清查账目,连十多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了,前日听葛继孔说,已经清查出了三十多万两,后来的他说还有,至于究竟亏空了多少,连我也不知晓……”说着垂下头去。曹霖看到李煦发辫花白。

    沈毅士朝火里丢一块木柴,幽幽地道:“前日听葛继孔说,就算把老爷全部家产入官,仍旧亏欠不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只能我等尽力赔补,能够清偿一分是一分,能够清偿一厘是一厘……”他叹息一声,“葛继孔说了,要查抄我的家产抵偿老爷的亏空,我已经答应了……”

    李煦一听顿时抬起头来,说道:“沈兄,万万不可啊!”

    曹霖也有些惊讶,说道:“沈相公,此事你得三思啊……”

    沈毅士惨淡地一笑,说道:“不瞒你们说,这件事情我早就不止考虑了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当日葛继孔提审时,我就说了,官员亏欠了官银,与我等做相公的无关,怎么能够查抄我等家产入官!可葛继孔说,尔等跟随主人十几年,在后面给主人出谋划策,倘若策划得当,尔家主人怎么会亏空如许多官银,显然是尔等不称职所致?尔等说与你们无关,这说得通吗?”

    “沈兄——”

    沈毅士制止了李煦,说道:“李公,你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我家虽穷,可一应家产,也能值得万儿八千两银子……”

    此时李鼎醒来,忙过来道:“沈相公,这使不得啊!”

    沈毅士惨淡地一笑道:“咱们都不愿意遇到这样的事,可遇上了又能怎样?”他朝李兰芳等人看一眼,“不瞒你们说,每次我看到小姐们落难的模样,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心想,纵是有万贯家财又能如何?可还是不能……”他哭起来。

    李煦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只能匍匐过来叩首道:“沈相公大恩大德,让我李煦如何能够得报啊?这一年多来,相公非但没有得到几两酬劳,反而还要连自己的家产搭进去,我李煦……实在是作孽啦——”说着叩头不止。

    沈毅士忙拉住他。

    曹霖深受触动,刚要说什么,就听监门外发出“哈哈”一阵笑声,随即一个人昂首阔步走进来:“好啊,好,这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相公。李公,沈相公,属下可要恭喜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