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付曉霞社來社去(一)
作者︰笨笨的姥爺      更新︰2020-04-14 22:27      字數︰2282
    “文革”中產生過許多“新生事物”,工農兵被推薦上大學是一例,“社來社去”又是其中的特例。“新生事物”萌芽、生長,不是看其本身的生命力和先進性,而是看其是否具有適合生長的土壤。滯後了,必然淘汰;超前了,則將被扼殺。 ——文建國寫作筆記摘錄

    付曉霞上大學是工農兵學員,在當時當地無疑是天子之驕,可在天子之驕的大招牌之下,又多了一枚“社來社去”的標簽,就好像上了名牌大學卻讀了沒人瞧得上的專業,又好像今天的人在國外買的商品,帶回了國內才發現“Made in China?”商標。

    就是在“社來社去”的體制內,絕大多數的人也自認晦氣。本來上大學是一件挺開心的事情,偏偏弄個“社來社去”,對于一門心思想跳“農門”的人來說,這“農門”不但沒有跳成功,還白白地浪費了一次機會(被推薦相當不容易),這不是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嗎。

    付曉霞讀“社來社去”是自己自願報名的,或者起碼說,是自己同意的。可進入了大學校門,卻感到低人一等。不是別人瞧不起自己,而是自己首先把自己小瞧了。別人家畢業以後是國家干部,自己卻還得靠工分吃飯,真的說不清楚,這大學是上得,還是上不得?

    好在付曉霞屬于樂天派,既來之,則安之。雖說她曾經對“社來社去”有過“私字一閃念”式的埋怨,但她確實沒有太多的利害得失的考慮。上大學就是讀書,多讀書總是有用的。自己是全村唯一一個在縣中讀高中的,後來混到大隊任職的也只是唯一。至于當時批判的“讀,讀,讀!……”之類的“讀書做官論”“學而優則仕”,她是既信,也不全信。她沒有想的太多。

    當年國慶節,曉霞第一次從大學回家,她父親說她變洋氣了,還說出當時的流行語,“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你這才二十天,怎麼老子就差一點認不識你了。難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教育要革命,不能讓資產階級統治學校。

    付曉霞回答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原話是這樣的‘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她湊到父親面前撒嬌說,“你仔細看看,我哪里洋氣了,我是代表你們貧下中農佔領上層建築呢。你再看看,我哪兒變了?”

    她父親嘴上怪她,內心則是高興還來不及呢,于是裝模作樣地再看看,嗯,發型沒有變,還是耳朵毛;服裝沒有變,還是原來在家里穿過的衣服。是的呀,變在哪里呢?人瘦了點,皮膚白了點。這能說明什麼呢。

    晚上,付曉霞到知青宿舍,四個知青乍一見面,好像也都一愣。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是女大十八變,還只是因為二十天沒有見面,突然從天而降,感到“突然”而已?

    大家一面吃著她帶來的甦北油 子,一面紛紛向她打听大學生的學習生活。付曉霞一一作了介紹,說到最後,歸到“社來社去”的話題,大家突然就不作聲了。

    就知青而言,這種大學是萬萬不能上的,是不是搞農業,倒也無所謂,只是千萬千萬要解決戶口問題,要享受皇糧待遇才是根本。

    付曉霞呢,卻真的想得開,我們農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農村,日子不也一樣過下來了?讀點書,是為了科學種田。如何把田種好,田種好了,收入增加了,照樣過好日子。可是她不能說,她站在知青的角度想想,就不能說了。她可不願意給知青留下唱高調的印象,何況自己也不是唱高調的人。

    從知青宿舍出來,文建國送她回家。她突然面向文建國問︰“我爸說我變了,可我怎麼不曉得。你說說看,我哪里變了?”她知道一個女生拿這種問題問男生,是一種曖昧,可她要的就是曖昧。曖昧是一塊試金石,我倒要看看你文建國是什麼態度。

    文建國笑笑,並不答腔。

    “怎麼,二十天沒見面就變生疏了?”付曉霞不滿意,她認為,兩人的關系早就應該大踏步前進啦。你還在這兒磨嘰磨嘰的?

    文建國立馬回答︰“沒有,沒有。”

    “那你說說看。”付曉霞轉身站住,大有逼宮之勢。文建國也只好站住。夜色朦朧,文建國只看到,或者是感覺到付曉霞的眼楮里有火花冒出,咄咄逼人,還有點……文建國一時還想不出準確的形容詞了。但話是應該說了,再不說話,就不像話了。

    他說︰“人瘦了,皮膚白了。主要還是眼神好像不同了。”

    “怎麼不同了?”付曉霞容不得他喘氣,隨即就問。

    文建國說︰“原先這幾年吧,你的眼神里有種霸氣、有種潑辣,還有點野性。”

    “哦,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呀?”付曉霞表示的態度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不是,不是。那是你的工作環境、工作性質和工作對象所需要的。”文建國認為她是不滿意。

    “那麼現在呢?”付曉霞緊追不舍。

    “現在,呵呵,現在啊?”文建國打太極了。

    “你說嘛!”付曉霞的口氣里分明有了撒嬌的成份。

    “現在嘛,”文建國不好不說了,“籠而統之地說,是有了一種書卷氣。”

    付曉霞緊跟著又是一句,“這書卷氣,是好,還是不好?”

    付曉霞的形象氣質發生了變化,從身材、皮膚,特別是眼神都有了變化,而這種書卷氣正符合文建國的審美觀,正是他喜歡的清純少女式的。剛才在宿舍昏暗的燈光下,文建國已經有所感觸。可是文建國能夠說出來嗎?說我喜歡這種書卷氣?當然又不能違心地說不好。他左右為難。

    “你原來是農村基層干部,現在是在校大學生。你的變化與你的身份吻合。大學生就是大學生的樣子了。”

    文建國說了,說的是大實話。可在付曉霞听來,是不尷不尬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廢話,不能令她滿意。老爸說話,批評我,罵我,那也是喜歡我,愛我。嗯,區別就在這里,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文建國啊文建國,你不恨我,也還沒有愛我,所以說的話不痛不癢的。

    “不痛不癢的。”她想到這兒,就隨口說了。有責怪,有無奈。

    文建國也只是打著哈哈,掩蓋著自己真實的情感,認可了“不痛不癢”的說法。

    付曉霞暗自好笑,這整個兒是一大呆鵝。文建國不知道當時曉霞是怎麼個想法,要是曉得她是笑他大呆鵝的話,那笑他的人才真的是個大呆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