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是记者
作者:
蔡白玉 更新:2020-01-21 16:48 字数:6164
平安村一座农家小院里,院子里里外外围满了吵吵嚷嚷的村民,每人手里都举着一份份合同,朝着屋里的贺知一和许江喊:“贺记者,许记者,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还有我的。”
“我也有,在这里,快帮我递进去……”
屋里屋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围得水泄不通。
夜幕降临,人们并没有散去,还不断的有人从远远近近的村子或小县城里赶来。
最外面的人把一份份合同经过一双又一双手传到里面的大堂屋里,再传到贺知一手中,贺知一把每一份合同都简单的翻看了一下:合同格式一样,落款签名大同小异,最后盖着的大红色印章是花江德圣农机产业有限公司。
贺知一让许江编号登记拍照后,把合同交给站在一边的马良子,马良子又让身边的村民把合同一份份地返回给院子里的村民。
许江看着笔记本上的编号,“这么多了,得有上千亩面积吧?”
“那可不?我们村的土地基本上都没了。”马良子应道,气咻咻地说,“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我们一个农民,连块种菜的地都没了,一开始骗村里的人签到的字,说是租来办什么工厂,搞什么农业加工,后来才知道是要盖房子,搞房地产。这狗屁的什么农机产业公司和德圣地产都是高雄志名下的公司呢。”
贺知一看了马良子一眼,这个眼神锐利脸廓分明的年轻人,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贺达开多年前用的一个热线邮箱的,贺达开看到举报信后把线索给了贺知一,贺知一就马不停蹿的直接来花江了。
当然贺知一并没有告诉马良子自己跟贺达开的关系。
“你们没有向县政府反应过吗?”
“怎么没反应过,电话都打烂了,”一说起这个马良子更气愤了,“我们组织村里的去上访过,闹过……没用,人家有钱,是花江最知名的企业,可以呼风唤雨,小老百姓申诉无门啊。”
“那你怎么想到给贺达开写信举报?”
马良子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我读大学的时候就经常看贺老师写的文章,记得很早以前在哪里看过到的线索邮箱,说是欢迎读者提供有价值的采访线索,所以就想试试看,反正也没辙了,死马当活马医。”
许江看了贺知一一眼。
贺知一笑了笑。
“贺老师,许记者,先吃饭吧,”马良子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九点钟了,贺知一他们还没吃晚饭,赶紧招呼众人让一让,“人家都忙了一个下午了,先让人歇一会。”
“不了,看看还有多少人,我们一会就走。”
“那怎么行,来了连饭都不吃,快……大家让一让,先让人吃了饭再说,饭菜都热好几遍了。”
“真不吃了,我们一会在回去的路上随便吃点。”贺知一看了许江一眼,前天他们来花江的时候,联系了县宣传部,想对平安村周边几个村子的土地占用一事做个采访,宣传部那边说要上报主管和上级领导部门,让他们等消息。然后,他们就发现这两天一直有几辆身份不明的车在尾随着他们,跟他们打游击战一样的。
宣传部那边又催了几次,说上级领导出差了,不在花江,让他们等着。贺知一知道这是借口和托辞,然后她和许江假装回古都,半道上又返了回来,直接找到了举报人马良子家。
“那喝点水,吃些水果,也不耽误事。”马良子让人拿了些水果上来,“今天晚上别回去了,我们家有住的地方,贺老师要是觉得不方便,我送你们去城里住,我去订酒店。”
“真不用。”
许江冲马良子使了个眼色,马良子凑到许江跟前问,“怎么了,许记者?”
“昨天有人在跟踪我们。”
马良子轻轻地“哦”了一声,警觉地抬起头来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叫来两个年轻人,让他们去村口看一看。
“他们是干什么的,管用了管用吗?”有人小声嘀咕着打量着贺知一和许江,“也不象当官的。”
贺知一笑了一下。
“当官的也不一定管用,”马良子瞪了那人一眼,“放心吧,贺老师和许记者是古都晚报的大记者,虽然没有当官,但能够把我们想说的话,把大家的遭遇说出来,让当官的看看,让更多的人知道,引起大家的重视,关注,也许我们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这么说就对了,看着象读书人,”那人笑,“良子,你们读书人都厉害,我们听你的。”
马良子脸上顿时洋溢起自信的神彩,嘴里却谦虚着,“我就出出主意,还得靠大家伙一起努力。”
“你告诉我们怎么做就行了。”满院子的人都附和。
许江看了贺知一一眼,对马良子说,“良子,我们只是记者,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方式去说出大家的心声,但真正要解决问题,还得寻求当地政府的帮助。”
马良子冲许江翻了个白眼,给贺知一递了个苹果,“贺老师,你是我佩服的第二个贺老师,看来我跟你们姓贺的人有缘啊,以前我喜欢那个贺老师的文章,刚才看了一些您写的文章,您比那个贺老师更厉害,更敢替咱老百姓说话。”
“我认识你说的贺老师,他是前辈。”贺知一笑,“他比我厉害多了。”
“那您跟贺达开老师?”
“同行。”贺知一用眼角的余光看了许江一眼,被马良子冷落的许江脸色有些难看。
“那就太好了,替我谢谢贺老师,”马良子叹了口气,“如果再回去几年,我也读新闻系去,象你们一样当个记者,为老百姓说话办事,解气!可我当时就想学农业,当一个现代的新农民,让以前那些瞧不起农民的人好好看看,农民也会有出息。”
贺知一笑,“你有这个潜质,我看好你。”
“那我更要努力了,有贺老师的认可,我就更有信心了。我现在做生意就是为了积累原始资本。
许江抬头看了马良子一眼,“做记者穷,没钱,你可比我们有钱多了。”
“有钱算什么?还不是被有权有势的人欺负,当时我要是不签这个合同,那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的人,天天上我店子里去折腾,没办法,就签了呗,想着他们要真能做些对咱们农民有利的事,那也不是不行,谁知道竟然是搞房地产去了,那小别墅都建起来了。”马良子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人,“我看这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没被人威胁过。”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才马良子安排去村口打听动静的人惊惶失措地跑回来“良子哥,有人来了,他们开了好多辆车在村口堵着,手里都拿着东西呢,还有推土机和大卡车,说是村里来了扰乱治安的不法份子。”
“不法分子,说谁呢?”马良子一皱眉头,“谁带的头?”
“联防队的曲昆,还有些人不认识,好象是德圣公司的保安。”
“拐棍?”马良子嘲笑,“谁是不法份子?睁开他的狗眼,我问问他去。”
“良子哥,他现在可牛B了,听说刚当了上了副队长,人五人六的,就差没横着走了。”
“我还能怕了他?”良子说着就要往外走。
贺知一拦住了他,她担心正良子会一言不合就跟对方杠上了,“你不用去,我去跟他说一声,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贺知一说着朝门外走出,许江忙起身跟了出去。
贺知一和许江身后,马良子带着平安村的上百个村民赶紧跟了上来。
一弯晓月,繁星如织,平安村的这个夜晚看上去有些喧嚣。
贺知一走到村口一看,果然一排大大小小的汽车把村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其中有两输车正是这两天一直跟踪过他们的车。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外表看上去还有几分斯文模样的人斜着眼睛看着贺知一,“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村里来了两个不明身份的人,我们是镇里治安队的,我是副队长曲昆,群众举报的就是你们俩吧?”
“我们有身份,是正儿八经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从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还有,我们是古都晚报的记者,这是我和我同事的工作证。”贺知一从许江手里拿过工作证,朝曲昆递过去。
“这个我不看,没读书,不认字,”曲昆一扬手推开贺知一递过来的记者证,“现在什么假东西做不出,人都可以造假了,还说一个破证件。”
“那你可以打电话去报社咨询,报社热线电话85483366,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接听。”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最好是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贺知一一看曲昆蛮不讲理的样子,心里的怒火蹭的一下就窜上来了,“你凭什么让我跟你去派出所?你是警察吗?拿出你的警官证来!”
“哟,在花江还敢跟我来这一套,也许在古都你了不起,但在花江没用,这里是花江,是平安村,我曲昆说了算。”曲昆一扬手,招呼站在他身边的几个人,“把他们两个接到派出所去,交给毛所长。”
“你敢?!”贺知一皱了一下眉头,她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事,今天算是自己十来记者生涯中第一次碰到,“我说了我是记者,我有自由采访的权利,你如果敢限制我的人生自由,我就报警了!”
许江一看贺知一的样子,忙跟走上前来的马良子低声耳语了几句,马良子带了几个村民急匆匆走了。
曲昆一看贺知一拿出手机要报警,冷笑,“行,报吧,不是让你们去派出所吗?等警察来了正好一起过去。”
许江忙拦住贺知一,冲曲昆笑了一下,“这位联防队长,要不这样吧,春实我们也就下来找些新闻线索,没找到太多有价值的,要不我们就先走了,也不用麻烦你们了,行不?”
贺知一瞪了许江一眼。
许江叹了口气,“知一姐,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咱们回古都再说。”
贺知一忍住胸口的一口恶气,“也行,那现在就走吧。”
“想走?”曲昆哈哈一笑,“也行,不过要把你们的东西暂时留下,什么相机,录音笔,笔记本之类的……都留着,都我们检查完了会给你们送回去的。”
岂有此理?!贺知一咬着牙瞪着曲昆,“那不可能!”
“不想留下东西就不能走,知道你们有来头,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等我们领导说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了,我就让你们走,你们不去派出所也行,就在这里呆着吧,呆多久都行,反正平安村有人给你们饭吃。”曲昆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得好一阵哈哈大笑,围在他身边的一帮人也跟着起哄。
指着贺知一和许江的鼻子嘲笑戏谑,用他们半懂不懂的乡音俚语。
旁边的村民偷偷的告诉他们,曲昆他们在说他俩的下流话,让他们不要听。
许江跟曲昆又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一通,还是讲不通,一句话,他们两要想离开平安村,要么是去派出所,要么就是空着双手离开。
贺知一又要报警。
许江摇了摇头,“他让我们去派出所,报警有用吗?”
贺知一看着许江,“那就这么耗着?”
“要不你给宁主编打个电话,让他跟花江宣传部联系一下。”
贺知一赶紧打宁刚的电话,电话响了,没接,又打了几次,还是没接。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宁刚应该是把手机调到静音休息了。
贺知一又要报警,现在这是惟一的办法了。
突然村子里传来震天动地的汽车轰鸣声,许江忙拦住了她,“马良子他们来了。”
贺知一看了许江一眼,“你在搞什么鬼?”
“地方势力我们惹不起,还是想办法赶紧走吧。”
“怎么走?”
“马良子说送我们走。”
贺知一看着打着远光灯浩如烟海浩荡荡而来的十几两汽车,“你就不怕他们报复马良子他们?”
“他说不怕,这叫以恶制恶!”
贺知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马良子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冲贺知一和许江一招手,“贺老师,许记者,不用担心,他们想报复我,大不了就是搞得我生意做不下去,把我们家的玻璃砸烂几块,店子开不下去了,大不了我去外地打工,这样的地方,如果还是这个样子,将来想让我回来,我都不回来。玻璃砸碎了我再买,花不了几个钱,我就要出了这个恶气,不能让人出人头地欺压我们老百姓。”
“你要出去打工就到古都来找我,我帮你找工作。”许江笑。
“许记者,你这人挺讨厌的,老江湖老滑头,以后我叫你滑头哥了。”许江笑,指了指后面跟着的车,“你们的车我让人开过来了,快上去吧,跟在们后头,你们排在中间,我们平安村男女老少给你们在前面开路,谁要是敢拦住我们,我们就直接压过去!撞到谁谁倒霉,明年今天就是他的忌日了。”
“良子,不要做违法的事。”
“没事,他们就一些纸老虎,一戳就倒了。”马良子说着招呼那些围在旁边看热闹的村民,“大家一起把贺记者和许记者送出村去,人家是为了我们的事来的,连晚饭都没吃一口,现在有人想把他们堵在村子里,咱们得送他们出去。”
“好,我们一起送贺记者和许记者出去。”村民们纷纷围了下来,自动地站在一字排开的十几两汽车旁边,朝村口走来。
曲昆招呼他那十几个手下人一字排开挡在前面,他们的身后是那一排大大小小的汽车。
不知道谁说了一声,“给我打,黑漆麻花的打死谁算谁倒霉。”话音刚落,村民们纷纷拣着路边的石头棍子棒朝曲昆他们那些人身上打了过去。
双拳难敌四手,一片混乱过后,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狠嚎之声。
村民们有受了伤的,就爬上了曲昆他们的车,要死要活的趴在车里车顶上哭喊嚎叫起来。
曲昆盯着马良子,“有种你给我下来!”
“拐棍,你一个狗腿子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让贺记者和许记者伤了半根毫毛,别说我马良子不放过你,你以为你背后的人就能保住你,我敢跟你打担当,出了事最后的替罪羊还是你,差不多就行了,你也做了样子给你的主子看了,回去领赏去吧。”
曲棍看着马良子。
马良子不屑一顾地撇了一下嘴,“不需要用脑袋,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不是看在咱俩同过半期学的份上,我都懒得告诉你。”
“我……行,我也就是一个打工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你让他们都下来吧,老头老太太的,我马上走。”
马良子招呼大家散开,让曲昆他们把车开走。看着曲昆带着他的人开着车灰溜溜地消失在夜色中,平安村的人顿时欢呼起来,把贺知一和许江的车团团围住。
“良子,谢谢你,”贺知一握住马良子的手,“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报警的,万一伤着了人,也不好办。”
“贺老师,在农村有时候用拳头比讲道理管用。”马良子看了一下天色,“你们还是快走吧,我怕他们又使什么诡计。”
“好。”贺知一赶紧上了车,从车窗里伸出头来跟乡亲们告别。
“贺老师你要是饿了,车子后面座位有吃的东西,还有一些土特产,都是大家刚才匆匆忙忙从家里拿来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
贺知一回头来看,车子后面的座位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瓜果特产,还有几只活蹦乱跳的鸡,正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
“不用,你们拿回去吧。”贺知一让许江停车。
“贺记者,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是啊,收下吧,都是自己家种的,也不值钱,别嫌弃就行了。”
“拿回去吧,我们还指着你们帮我们大家说句公道话呢……”
贺知一的眼里早就含满了泪水,看着眼前一张张热情的质朴的脸,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热情,但更多的是另一种东西,期盼!这期盼的一双双眼睛,让贺知一如坐针毡。
“许江,稿子我来写吧。”贺知一和许江一起做起这次专题,古都晚报的沸点栏目一直由贺知一在负责,这两年她带出了许江,初稿她一般交给许江和随行的记者写,她负责方向和加工润色。
许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他知道贺知一的笔杆子那可是在古都整个媒体圈都有名的,锋辣尖锐,一针见血,“别生气了,现在做记者的越来越没威信了,出的事也不少,一看他们的那个样子,咱们可不能吃眼前亏,先走为上。”
“没生气,以前又不是没碰到过,只是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太猖狂了。”贺知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自媒体年代了嘛,不是说人人都可以做记者,成为意见领袖嘛,但我们不还得坚持嘛,起码不能胡说八道。”
“那当然了。”
“你想的比我周到,我是受不了这种污辱,这回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每当老柯说起他们那个时候的待遇,真是没法比啊。”许江看了她一眼,贺知一直打哈欠,“你先歇会吧。”
在太阳亮出第一缕光晕的时候,贺知一他们终于离开了平安村走上了通往古都的高速公路。贺知一正想闭上眼睛。手机响了,她以为是严凯瑞来的电话。
这个时候,严凯瑞应该已经去上班了,她刚才给他发了条信息,把花江这边的事简明扼要的告诉了他,出来的时候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回家了得跟他说一声。
一看手机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本来不想接,但大清早的,应该是有急事,她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问了一声,“谁呀,大清早的。”
“你是贺知一吗?”
“我是。”贺知一感觉到了话筒那边严肃的表情。
“严凯瑞是你丈夫?”
“是!”贺知一的心脏“咚咚”一阵狂跳。
“马上来市人民医院,你丈夫出车祸了。”
贺知一脑子有点懵,大清早的,严凯瑞出了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