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最是江南温柔地
作者:wy2001      更新:2019-04-15 21:03      字数:3398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终于来到倾心已久的水乡江南。偶遇那位如蓬花般清雅执着的女子,不禁感叹一句“卧剥莲蓬何处觅?唯有初心是最真。”

    当清晨第一缕绵柔的阳光吻上云边,微风丝丝如萧萧芦笛之声,将清晨寂静的清澈注入心房。与母亲携手共访一处房屋,一藤蔷薇在院墙勾勒出淡淡的水墨画,一束阳光被花藤轻轻拢进这一方小院。院中是几位年轻的女子,静坐庭前,专注地做着精细的绣工,宛若与闹市隔绝的浅浅一湾桃源。与她的相遇也始于此。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黑发如瀑,白肤似雪,这其中最吸引我的是这样的一位女子,仿佛画卷中走出来的民国女子,一颦一笑间,无不显文采奕奕之风范,举目投足间无不含深中闺秀之气度。好就这样静坐于一方红木圆凳上,来往的参访者似乎并不能打乱她专注绣工的思绪。我渐渐走近她,女子乌黑的秀发用发髻轻挽着,似乎微风一拂便会一泻千里,身着蓝印花布的花袍,淡雅古典的蓝更衬托出她清雅的风韵。让我更入迷的。更是她那精美别致的绣工作品。

    一塘盛夏的红莲蘸着江南温柔的湖水开得正艳,硕大的玉盘荷叶如风中摇曳的绿罗裙,几朵成熟的莲蓬如一盏盏翠绿的灯芯隐于叶间,忽闪忽闪的如同伊人那迷离不定的身影。一幅定格于彩线绸布之间的画面,竟被她营造出了静水流深的动感美!恰到好处的收线,明媚的色彩挑选……即使是清冷的日光,也能被心灵手巧的她轻轻撩动起来吧!

    我尝试与她交流心得,不若若彼时她一开口便是春光泻了一地,烂灿得像草长莺飞的三月江南:“莲花历来被文人黑客所歌颂,它坚毅恬淡,出淤泥不染的品格在现代少有了……将莲花的风韵淋漓尽致地表现,这一直是我母亲的初心。现在我会帮她完成。”原来是一位如此固执的女子啊!当她的同伴还在追求“春江花月,龙凤呈祥”等的至高品位时,她却始终如三岁孩童卧剥莲蓬的专注与认真,“远离骄矜,永有初心,”这一场相遇,使我久久难以忘怀。我遇见的,不仅是丹青难描的江南三月,更是与一位莲花般女子的相遇。

    我已领会到,今后的我不会再与世俗发生种种美其名曰“相见恨晚”的相遇,我应如那位女子一般,在纷繁红尘中,与自己的初心相遇。“卧剥莲蓬何处觅?唯有初心最是真!”

    春阳如华,一汪碧水。不知不觉间走进一间庭院。庭院里,一派安详。古稀的老人坐在躺椅上,“吱呀吱呀”清唱,头顶上的树荫被阳光浸渍得发亮,罅隙里透出的光线与热量氤氲了苍老的脸庞。我看到暑日的一切都在欢唱,只除了水井旁一盆萎谢的吊兰。我看着她形销骨立,乱糟糟的摸样,心下不喜。但顷刻间又回忆起她当初青葱般姣好,现下一比,顿生怜悯。我迈开步子向她走去,更生痛惜。她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未添光彩,反增萧条。犹记得她是一株金边吊兰,生来便镶着富贵,但眼下她满身枯黄,脆弱薄削,凄凉至极。

    当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身躯,已然没有生命的脉动,连生命流失的感觉都无迹可寻。我心下黯然,见她一副怏怏的模样,似乎已经做好风化为尘的准备,徒劳地为她浇了水,埋了草。转头间忽见她近处有一丛青草,但叶边比寻常宽阔些,长大些,叶上有斑斑点点的枯黄,生长得很是茂密,似乎能够看到其上萦绕的清爽新鲜的气息——那是生命的味道。

    我竟一下子埋怨起吊兰的脆弱和青草的顽强起来——两者共生一处,为何如此不同?那日的晴好之后,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且似意犹未尽,缠缠绵绵的小雨不断,下得人心头作痒,只想雨中浪漫一番。

    我踩着水涡,带起此起彼伏的水花去看种的石榴树,意料之中,树上一个花骨朵也没有,四处看看,那丛丛簇簇的草却生长得愈加葱茏了,它的叶片有些硬,显得身姿犹为刚强挺拔,颜色也深了,金黄色也在叶上蔓延开来,宛如镶了金边。气质雍容起来,酷似贵妇。我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这不知名的野草仿佛曾在记忆中短暂停留过,但我未曾在意。

    它生长在水井旁的低凹的一块地,是水最喜聚的地方,它长在银杏树下,背靠围墙一隅,不见天日。这样看来,它似乎生长得毫无道理,但它打破了这样的现实。那沉甸甸的丛丛簇簇的绿,来自生命的厚重,那摩挲起来微刺的手感是生命的质地,那样挺拔,从不畏惧,使它站成了生命的姿态,我以为如此。

    直到某一天,突然惊喜地发现,院子长了一丛野生吊兰,我如醍醐灌顶,是的了,那不是野草,那是吊兰中最雍容的金边,那样蓬勃的生命确实也是生命的延续,带来了新的生命却是同样的生命的质地,同样的厚重,同样挺立在人间!

    生命不可磨灭,消逝的只是其本身,人间有此景,我便心有清欢!

    这便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你们不要管我,我就是想回江北了。”一向温和的爷爷,那刻竟有些愠怒。

    假期间,陪爷爷去江南探亲。屋旁傍湖,临湖有一水榭,唤作“沁芳榭”。榭里聚集了一大帮戏剧票友,悠悠丝竹,袅袅清香,一下子撩醒了爷爷心中的旧年时光。

    年轻时,爷爷是剧团的当家小生,剧团的看家曲目是《牡丹亭》,爷爷自然饰演柳梦梅,“杜丽娘”后来则成了我奶奶。受奶奶长年的浸润,爷爷还会发串杜丽娘,一人能担生旦两角。

    爷爷一亮嗓,行腔婉转,念白儒雅,一折《游园惊梦》,爷爷便成了沁芳榭的“名角”。爷爷唱得很投入,一入戏,恍然人戏不分。江南春早,湖面层层麟浪、岸边声声韵腔,恰应和了《游园惊梦》的唱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眼波画船。”

    午后,昏黄的阳光慵懒泼洒在房间木质地板上,爷爷眯着眼,半躺在藤椅上,头随着手指轻轻叩击椅把的节拍微微摇晃,在一板三眼的击打声中,看逆光里浮动的尘埃……

    此刻,爷爷的心中,一定缤纷着一座戏园吧。

    晚上,街坊邻居也来陪老爷子喝两盅。“还是江南好啊!”爷爷笑得像个孩子,“在江北,昆区唱不起来,人家唱淮剧,不对路。我在江南唱昆曲,就好比伯牙遇到一大帮钟子期,高山流水啊!这昆腔一唱,就想起了刚认识她的那会儿,……恰如一春在一柳梅边……”微醺的爷爷,得意地哼唱了起来。

    温情,是长在人身体里的一棵树,让心中的旧时光一直葳蕤如初。

    可住了不到了十天,爷爷突然要回家,亲戚们极力挽留,爷爷还是坚决要回,“在江南不是呆的挺开心的吗,干嘛着急回去?等天暖再走!”小姑急了,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晚辈们拗不过,只能让老爷子回去。车窗外,灯影霓虹,满街穿行着人们,爷爷落寞地望着窗外,我依偎着爷爷,问他:“爷爷。你到底为啥急着回江北呢?”爷爷搂了搂我,“想你奶奶了,老呆在江南,做梦都梦不到你奶奶。”

    奶奶去世已20多年。

    奶奶墓碑的背面,刻的是爷爷手书的《游园惊梦》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想着,想着,月华如泻。氤氲缭绕间,一抹乳白散落于窗棂,如溅落的白玉般剔透,微抬眼帘,细细如丝的华光没入眼底,点亮心间莹莹。

    是夜晚月光皎洁,照亮心间。

    夜晚,夜幕沉沉,路旁的街灯昏暗不明。透出颓败的灯芯,极力想把那暗橙的微光延伸更远,却远不及,我的心也随着灯火的昏亮起伏而辗转不定。漫步在小石子路上,悠悠地往家走,只觉沿路模糊不清,平平无味,却又迈不开大步,心中总是在隐隐地期盼着那抹白乳。沉沉的天幕中透出依稀光亮,刹那间给人间点点镀上银辉,那般清冷通透,真是“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漫惆怅华胥梦短,寒灯数点……”心中的阴霾亦随之消散。

    静静坐在桌前,帘幕轻垂,仍是止不住如心声般缓缓倾吐的如丝月光。呵,谁家看月能闲坐?何处逢灯不看来!我轻卷帘曼,抬眼望去,藏蓝的天幕中没有一唏星光,唯有一弯浅浅的月。浮动的云彩时不时遮住她的娇颜,却掩不住那朦胧的美态,那光亦是有三分含羞,温润润地洒在身上。那斑驳的月,似与这如水月光融在一起,静静地,摒弃了尘世间的一切浮华喧嚣。繁灯夺霁华,戏鼓侵明发,物色旧时同,心境却因这弯如水浅月大相径庭,满腹心事也随之流散而去。

    是夜,不能入眠心烦意乱之时,又望见那月。柔光浅浅,抚平万千思绪。今日虽不是月圆之时,却仍有一番趣味,那微勾的月牙儿,似姑娘唇边的浅笑,轻轻漾开,令我沉醉。而月下的万物,亦添了几分柔美,引人观望。不知世人为何总爱那饱满的圆月,那月似是寄满了游子们的乡愁,随之暗淡,亦透出浓浓的伤感,早已没了这浅月的美态。我自是爱着弯弯的月牙儿,亦不置可否。思索之际脑畔又浮现出那令人回味的话语“或见或不见,花总在那里。或盈或缺,月总在那里。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赏月人吧,人生在哪一刻不美好完满?哪一刹不该顶礼膜拜感激欢欣呢?”亦是那月,给我捎来宁静,告我生之真谛。

    月仍清,似永远都会如这般静谧。风渐消沉,人渐消沉,而月不沉,依稀仍是清明,照亮心间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