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太太
作者:齐薇霖      更新:2018-06-11 17:48      字数:2936
    帕特太太是与我相处最久的房东。那时候很多留学生都喜欢住一种叫做“Home Stay”的房子,就是房东出租空房间给留学生。当时美其名曰这种居住方式可以帮助海外学生融入当地社会、锻炼语言等等,但未说出的部分是帮助当地的经济,使那些只有一套房子的人也可以做房东。实际上,与房东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并不能算是一种特别美妙的体验,但帕特太太在我的记忆中是特别的。以至于在时隔多年以后,我仍然无法分辨自己对她的感情,是爱?是恨?是讨厌还是感激?

    帕特太太的家位于伦敦的一个中产社区,是一个童话般的二层小房子。我是在学校的租房论坛上见到她的出租广告,于是我们相约在她家附近的巴士站见面。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一个傍晚,她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跟我说对不起,因为她正在花园里工作所以穿着工作服就来见我了。

    走进帕特太太家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有一点小震动。好精致的地方。真的好像是童话里的房子,每个房间都不大但充满了各种美好的细节。壁炉前面的金色铁架子和整理柴火的铁钳整齐的挂好;一张椭圆形的六人餐桌,桌面上有很多实木制的拼花;米白色的布艺沙发和旁边摆满各种纯银相框的小桌子;厨房的后门通向一个过百平的大花园。她带我参观了将要出租的房间,床上用品与窗帘乃至整个房间的墙纸都是一个系列的花色,她打开了窗帘,后面竟然是一对白色的落地窗,外面还有一个小平台。这好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朱丽叶住的房间呀!

    在这个房间旁边是帕特太太的房间和一个衣帽间,同时还有一个浴室和一个洗手间。后来,我得知帕特太太独自居住在这个房子里面,因此想找一名女生租下二楼空余的小房间。房租在这个区甚至是整个伦敦也算是十分便宜的,于是我当时便决定会搬进来。

    搬进来之后我才知道,帕特太太有很多规定,和她一起住就必须遵守这些。比如,我可以用一楼的厨房做简单的烹饪,例如煮碗面,但煮完之后,我不能立即坐下来吃,而是先清洁主食炉和相关烹饪工具,使整个厨房看上去像没有使用过一样,再坐下来吃;还有上楼梯的时候,我要一边上一边看着台阶上有没有头发,如果有就马上捡起来;冲凉和用过马桶之后也是一样,总之,在离开之前要确认环境被完全恢复原状;我自己的房间每星期要做一次大扫除,包括用吸尘器清洁地毯和更换床品。

    在这些略显苛刻的规则中,我也竟然坚持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并没有一个地方是完美的,我喜欢帕特太太的家,即清洁又美好。再加上那时候我年纪不大,可塑性比较强,小时候能吃的一些苦大了反而吃不了了。

    帕特太太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她会用熨斗熨烫所有从洗衣机里面取出来的东西,包括每一张床单、枕套,甚至是每一块抹布,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她说这样摆起来才有型、漂亮。帕特太太是一名退休的小学老师,所以她经常喜欢纠正我口语中的语法。比如,在中文里我们的动词本身是不分时态的,而在英文里分。因此,在一开始使用英文的时候,我经常会下意识地说错,帕特太太每一次都会纠正我,渐渐我也很少说错了。

    每隔几个月帕特太太会举行一次家庭宴会,宾客大概是教会里的一些牧师和朋友。虽然是家宴,但她对仪式感的要求非常高,几乎像利兹酒店里的私人晚宴那样要求自己。首先是必须铺上全白色的桌布,并且必须熨烫得一点褶皱都没有。然后,摆上好几层碟子,碟子上面要有个银制的圆环,里面放入卷好的餐巾,当然也必须是熨烫过的。餐桌的中间必须摆放花艺,一般都是她去花艺店定制的。玻璃杯必须摆放三种,一种像香槟杯,略细长高挑的;一种红酒杯,大些胖些;一种是清水杯,圆柱形的矮杯。在没有上菜之前,餐桌就已经被布置得满满当当。我几乎每一次都帮帕特太太忙活这些前前后后的事,因为,她一个人做这些实在太辛苦,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虽然只是几个人吃饭,最多5-6人,但这种唐顿庄园式的吃饭方式每次都会制造大量的餐具要洗。我记得「唐顿庄园」里的伯爵曾经说过:“你觉得我们真的想这样吃饭吗?我们是为了给社会制造工作机会。”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我想说,帕特太太真的是想这样吃饭,她对那种维多利亚式的审美爱得太深。

    帕特太太的先生去世了,至少她是对我这样说的。在她家中陈列的相片里,我看到有她和先生年轻时的合影,她先生好像是一名空军少校,穿着空军的制服。她好像有一个儿子,但从不与她联络,我没有问过为什么。总之,我觉得帕特太太曾经应该是一名贵族,或者经历过类似的生活,但后来出于什么原因,她独自生活了,就这样。我不喜欢打探别人没说的私事。

    帕特太太很重视我的学习。在我修满大学所有学分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一次庆祝的晚餐。我记得那天我们叫了中国外卖还喝了香槟。我记得她对我说:“你现在不一样了,跟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你是有知识的人了。”

    和帕特太太在一起也有不开心的事。不完全怪她,很多也出于我的幼稚。比如,在她去美国旅行时,我不小心打碎了门口放钥匙的小瓷碟。于是,我便自作主张地去一间很有名的百货公司,买了一个我认为很漂亮,风格差不错,尺寸也适合那里的小碟子,放在原来的位置。等帕特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便怒了。她认为,那里原来的碟子是特定配搭在那个环境中的,并且与周围其他的碟子有呼应,而我新买的碟子没有。总之,她很生气,还让我赔了钱。这个的确是怪我太不成熟。

    还有一次,她让我帮她用除草机修剪草坪,但我不小心将电线割断了。她又让我赔电线的钱,我觉得我是义务帮忙,并没有工资,这个意外不应该算在我头上,但在房东大人的要求下还是妥协了。

    总之,不开心的事情渐渐增加,大家都有不同的立场,积怨便会一点点加深。后来,我明白,有些你认为不好的人,并不是他不好,只是你与他接触得多了,看到的缺点也多了。

    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终于决定搬到学校里住。当时,学校里有一些优惠的住房。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帕特太太没有送我,在我离开的那一天早上,她说,要去一个学生家里,告诉我离开后把钥匙扔进信箱就好了。我记得那一天的伦敦特别阴冷,我将自己在这里摊开了快四年的东西,一股脑扔进行李箱,叫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我本来以为,走出门口的时候,我们应该有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并没有。那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或许离婚就是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你并不是完全恨对方,甚至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你知道前面的路你不想跟这个人一起走了。那是理智与情感的交错。

    后来,即使是在圣诞节我们也没有互相寄卡片。在英国圣诞节寄卡片基本上是对整个朋友圈的群发事项,但我们排除了彼此,就是有些东西无法释怀。

    又过了整整一年,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了帕特太太的电话,她说她记得我毕业的时候到了,想让我邀请她去我的毕业典礼。但我很冷淡的回应,说我不参加毕业典礼。我说慌了,我有参加,只是不想请她去。帕特太太还说,你怎么能不参加毕业典礼呢?这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我坚持说自己不参加,后来就挂断了。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请她去,因为她应该去,她是我学业的最好见证人。虽然,她的严苛、冷漠有时伤害了我,但这并不能抹去她对我人生正面的影响。所以,对人还是要宽容一些,因为你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一天,你的心结突然被解开了,而一些遗憾却无法弥补。

    不知道帕特太太与后来的国际学生相处的如何?写到这里,我有点想要流泪呢,因为有点想念她了。如今她的年纪也应该很大了,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希望她想起我的时候,回忆都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