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反攻倒算
作者:张宜春      更新:2017-07-31 22:47      字数:4246
    这年五月,小麦上黄、玉米拔节的时候,流亡到铁路南的一些地主和有钱人,雇了不少混混地痞,在国民党军队的扶持培训下,成立了还乡团、青年队,利用风高月黑夜、阴天下雨时偷袭解放区,专门捕杀区乡干部和积极分子。一时间,血雨腥风,人心惶惶,各区的武装小队和各村民兵也加强了昼夜巡逻。

    周笑宇的儿子周鹤翔是黄伯滔兵团的一个团参谋长,由他资助、他父亲的管家组建率领的这支还乡团力量最强,装备最精良。

    说实在的,周鹤翔在周家原本是一个天资聪颖,对人和蔼的文静长子。周笑宇为了让他根绝潢源人的一些恶习,从小学开始就把他送到青岛接受洋式教育。他接受了科学、民主、大同、博爱的思想,立志为国做出贡献,他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军事,也是为了洗雪百年军劣国颓的耻辱,他跟随长官曾在昆仑关战役、缅甸远征中和日寇做过殊死搏斗。他本想抗战胜利,中国可以进入民主和解的建设进程,但国共两党的殊死之争以及后来家庭的血腥之灾,令他绝望和激愤,特别是他深爱的妻子,已经是神志不清的废人了,也被穷棒子们致死。每当他想到这里,头皮就一阵阵发麻。这个女人是他一生的痛结,她本来是那样的聪颖和美丽,他们在青岛国立中学读书期间已情窦暗开,他去德国的前夜,两人就私定终身,发誓永结同心,相守到老。三年间,他们天各一方靠鸿雁传书,时空的距离不仅没有淡化他们的感情和思念,各自遇到众多优秀的异性也没有把彼此从心里移位,相反,他们的心更近了,情也更浓了。他学成归来从青岛一下船,她就从人山人海中一下子找到他,她搂着他的脖子笑着笑着,最后是四行哗哗流淌的泪水。“鹤翔,别让我在焦虑和思念中度过,我们结婚吧!”

    然而国难当头,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重庆国防部电令这些指挥兼兵器精英回国投身抗日救国运动,此时结婚,有温馨家而无安稳国,绝非他愿接受的事。

    她理解他,她留在了青岛从事地下抗日斗争,他奔赴杀敌前线,成了一名用西方军事理论指导中国国军抗战的参谋智囊人员。

    戎马倥偬的间歇,他会收到她充满担心和思念的家书,后来战场飘忽不定,他想看到她的书信已经很难了。但只要有时间和机会,他就给她写上三言两语报平安。

    他们的重逢是在周鹤翔坐着美国的兵舰从青岛登陆以后的第五天,他奉命去八大关一带阻止青岛的大中学生上街游行和冲击美国军事观察团。那天下着小雨,他带着一个连的兵力守卫着观察团所在地。上午十点左右,学生们举着小旗,高喊着“停止内战,和平民主!”、“美国佬滚出中国!”的口号,从四面八方向观察团驻地涌来。学生队伍越来越庞大,呼喊的口号也越来越激进,“要和平,要民主,不要独裁!”、“打倒美国佬的走狗!”一些混进学生队伍的军统特务趁机撕扯女学生的衣裙,引发了队伍的混乱。学生们更加义愤,有的高喊“打倒刮民党!”口号,直接朝驻地冲闯。

    周鹤翔下令用高压水枪阻止学生向前,见阻止不力,他命令士兵用棍棒、皮带进行武力驱散,顿时,学生的哭叫声、怒骂声以及“快跑吧”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场面乱作一团。混乱中,有一块砖头砸到他的头上,立刻暴起一个疙瘩。他心中的火“腾”地燃烧起来。

    这时,他发现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生登上一辆商贩刚刚弃掉的平板车上,拿着一个洋铁话筒振臂高喊:“同学们不要跑,头可断,血可流,牺牲生命求自由。我们不要杀戮,我们不要战争,我们不要独裁,我们要民主,要自由,要和平!打倒独裁,反对内战!”

    “妈的,叫你要民主自由。”他忍着疼痛夺过士兵手中的高压水枪,对着那个女学生就狂喷起来,士兵们跟在他的身后手舞大棒,左右击打,不少学生倒在血泊中。

    当他冲到那个女学生跟前时,她已经被棍棒打倒在地,她用手捂着流血的伤口,嘴中依然痛骂着。他此时像一只狂怒的豹子,声色俱厉地咆哮着,对着躺在地上的学生继续喷射着水柱。那个女学生听到他的声音后停止了怒骂,艰难地抬起湿漉漉的头颅疑惑地看着走向跟前的他,顿时他愣住了,是她,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她怎么会走向反对自己阵营的一方?我狂喷的对象怎么是她?我设想的相见场景应该是咖啡馆和音乐厅,我们会相拥相偎,我们会笑会哭,但绝不会相互怨恨。他头脑纷杂繁复,最后一片空白,手中的水枪悄然落地,仍旧在地上摇头摆尾继续无目标地喷射着。

    她怔怔地看了看他一会,像一只被暴雨淋激的雏燕,扑棱了一下就颓然落地倒下了。

    他把她送到医院,她昏睡了整整三天,醒来后两眼痴迷,直瞪瞪地看着每一个到她跟前的人,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叙说着他们的过去,但她神色恍然,没有任何反应。

    第五天,军统过来审讯她,她依然如此。最后,任凭他怎样的辩护和求情,还是被军统带走了,他们说她是青岛学生中的中共地下党员。她被严刑拷打时,除了发出痛苦的叫喊和**,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眼神永远是迷瞪和呆滞。军医和测谎专家最后定论,她崩溃了,已没有什么神智了,就让他带回去了。他找到一个德国名医给她诊断,那人摇了摇头,说她的大脑遭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强刺激,她的记忆神经皮层已经坏死,她一辈子可能就是一个能运动能吃饭的活动植物人了。

    他知道,她是被自己最爱的人伤害至此的。他把她抱到吉普车上,连夜送回潢源老家,他对父母说,这是我的媳妇,谁也不能欺负她、怠慢她,除非我死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也竟遭杀戮。你们***整天骂国民党惨无人道,屠戮生灵,如今看来,还不都是一个样?

    既开杀戒,就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他发誓要报仇雪恨,他命令还乡团把捕杀的头号对象定作鲁玉林。他指示管家:“我不想听你说把他们杀死了,我要活的,我要亲眼看到他们死,而且死的很惨。”

    这年第一场雷暴雨的后半夜,十几个黑影鬼魂一样避开巡逻的民兵,悄悄摸到鲁玉林的家里,就听屋里发出一阵阵“呜呜”的挣扎声,不一会就有三四个人被反绑着推向风雨交加的黑暗中。

    查岗回来的鲁玉林回家看到一片凌乱,除了六十多岁的老母亲被打昏在地之外,老婆和三个孩子都不见了。他摇醒母亲,老人努力睁开被鲜血模糊的双眼,嘤嘤说道:“是周笑宇的管家。”然后头一歪,也含恨离去了。

    鲁玉林拔出驳壳枪对着天空就放了一梭子,顿时,巡逻的民兵就敲响了报警的铜锣,一村连着一村,潢源县的夜空充斥着一片严阵以待的紧张和警惕。

    谷阴区在潢源县的最南部,向南不远就是敌占区了,形势一直十分紧张,锣声传到这里后,徐恒达已组织区小队和各村民兵在通向铁道以南的各个路口码头布下埋伏。

    不到半个时辰,就见从北面跑来一队人马,有五六个人的身上还背着人,不顾命地朝南奔逃。徐恒达对着天上放了两枪,“来人听着,把枪放下,把手举起来。”那边的一行人倏地趴在地上,黑暗把他们隐住了。

    徐恒达有些着急,南面就是敌占区了,这边动静一大,那边可都是老蒋的正规军,一打接应,这些民兵是顶不住的,必须速战速决。就指挥区小队和民兵对着对方隐蔽的地方一阵密集的排枪,枪声停后,就听那里传来有人受伤的**声。

    这时黑暗中站起五六个人,人人胸前还挡着一个人。周笑宇的管家喊道:“各位兄弟听着。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五个人,是你们山阳区区委书记鲁玉林的老婆孩子。我们冤有头,债有主,他把我们东家全家的七八口都杀了,我们只是请他们过去讨个说法。各位行个方便皆大欢喜,如果执意把我们逼到绝路,先死的肯定是你们书记的老婆孩子,用你们的枪来杀你们自己的人,那姓鲁的肯定也饶不了你们。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东家的,给这几个人垫背也值得。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就用枪顶着前面的人,缓缓地向前迈动着。

    黑暗中的徐恒达嘴角显过一丝笑意。

    眼看一行人就要越过封锁线,区小队队长说:“徐书记,再不打他们就逃过去了。”

    徐恒达说:“天那么黑,真走火误杀了鲁书记的家人,我们的罪就大了。”

    “但他们一旦到了那边,死的肯定更惨。我们救一个是一个吧?”区小队长建议道。

    “到了那边或许还有机会营救,要是死在我们手里,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呀。”徐恒达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

    “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志的亲人从我们的眼皮底下被抓走啊。”区小队长带着泪音恳求道。

    “那你说怎么办?”徐恒达火了。

    “贴平地皮打腿部,不管怎样也得给鲁书记留柱香火。”

    “可还乡团会给留吗?逼急了他们会狗急跳墙的,况且他们手里的家伙也不是烧火棍。”徐恒达执意不准狙击。

    这时,南边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周公子派来的接应人马赶到了。

    “撤!”徐恒达命令道。

    区小队长恨恨地对着南面的来敌扫了一梭子。

    周鹤翔把刑场放在铁路南的一个乱坟岗里。他叫人在乱坟岗的一块空地上,挖了一条一人深的壕沟,鲁玉林一家四口,被推到壕沟里,又一个一个地被扶起来,每人相隔的距离有一米,根据个子的高低在壕沟中垫土,确保头部保持在露出地面的一条直线的高度上,然后铲土层层垫埋,填一层土就让人下去用脚夯实。当土垫埋到大腿以上时,腿部的血已被挤压到上身,每个人的脸都开始发红发胀,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来堵在嘴里的破布都被拿下。鲁玉林的妻子看样子想破口大骂,但喉咙里只有“呜呜”的声音。

    周鹤翔对着一个误抓过来的人说:“我不杀你,但你给我看清了,回去要原原本本地把他们死去的过程告诉鲁玉林。要不然也把你这样给埋了。”

    土已经填埋到每个人的胸部,连杀人不眨眼的还乡团都不敢下去碾踩,唯恐碰到已被血液鼓胀得薄如蝉翼的皮肤而血浆贲喷。周鹤翔手里握着左轮手枪,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逼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下去碾压着。

    终于埋到每个人的脖颈,平整的地面上只有四颗胀血的硕大人头,鲁玉林的妻子已经昏死过去,三个儿子的眼珠都鼓出眼眶,颤微微地像要脱眶而出,鼻子、嘴巴和耳朵中都丝丝朝外喷着血线。

    周鹤翔跪在周笑宇的画像前一声长嚎:“爹,你睁开眼看看吧,儿子是怎样给你报仇的。”说完,就下令让早已准备好的一头水牛,拖着一盘用来平整土地的木耙慢慢走了过来,半尺长的尖利耙齿一碰到地上的头颅,顿时就喷出四五米高的血柱,血浆糊住了水牛的眼睛,它的视野一片血红。水牛大惊,奋力奔跑了起来,刹那间,天空中喷涌起数道粗细不一的红色抛物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水牛惊恐得疯了,它拖着沾满血污和肉酱的木耙发疯似地向人群冲来,周鹤翔夺下身边人手里的卡宾枪,对着水牛一阵狂扫。水牛摇晃着满身布满筛眼一样血窟窿的庞大身躯,挣扎了一下便轰然倒地。

    行刑的人有一大半都吓傻了似地瘫坐在地上。

    鲁玉林从此变得异常地沉默寡言,他的机智和俏皮遁逃得无影无踪。武大奎带着徐恒达等来安慰他时,他的眼睛始终不看大家。徐恒达过来道歉说:“老鲁,对不起,放给你,恐怕也得这么做,天黑人杂,我真的怕误伤了他们。本来我想还有机会营救他们,没想到这些畜生这么残忍。”这时,鲁玉林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却如锥子一样犀利扎人,随后眼里的火苗又倏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