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圈套

    吃过早饭，柯千里将西装革履换成背带工装劳保鞋，捋一下蜡得油光锃亮的二分长发，匆匆去了矿上。

    蒹葭浦及沿江城市的失守，自然也堵死了富昌铁矿的生路：能卖的，不得去；能去的，卖不得！没办法呀，只得将那数万吨铁矿砂大堆小堆，塞满整个堆料场……这天又有了生机，采矿场上钎声叮当，厂区这边机械咔咔嚓嚓，锅炉烟囱上空浓烟翻卷……数十辆卡车在等候，数百名矿工拿锹拿铲拿推车……只待老总一声号令，整个矿山立马就会一片沸腾。

    就在这时，盘龙山北枪炮响了！

    工人顿时大乱。柯千里急忙站到高处，举起双臂，反复在工人面前按捺，叫喊镇定！镇定！

    鬼子迟早要打过来，这，柯千里早已料到，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而且不早不迟，偏偏赶在他运送矿砂这天！为了不使矿工慌乱，他又平摆着双手在矿工面前按了按，喊道，弟兄们，枪炮离我们远哩，大家不要慌，一切听我安排。

    场地渐渐恢复平静……

    柯千里就双手叉腰，看砂堆，看车辆，看设备，看那被开凿得如一只开肠剖肚硕大无朋的老龟袒露着五脏六腑的采矿场，看北边站台那列静候着上矿砂的小火车……这一切，都是他和他的同事们积累十多年的心血呀！十多年来，他柯千里虽说没少吃苦头，但终究是把这矿山规模盘到了全国第二的位子！他本可以振翮一飞，再上几个台阶，但日本人来了，蒹葭浦一战，中国军队虽然顽强抵抗，但终究器不赢人，未能守住！后来虽然又来了川军，但见他们那装备与德性，更不是保护他的富昌铁矿的材料！

    那个狂傲的安部雄治，这次却变得更狡猾，更有耐心了？电话，口信，接连不断，次次都是邀请他去 “谈谈”……多轻松一句话呀！安部雄治何许人，他柯千里能不清楚？况且还听说，日本人买回这些矿砂都是造枪炮子弹，用来侵略他国，屠杀他国人民！如果这时还把矿砂卖给他们，作为一个中国人，于情于理于良心，都会受到谴责的！可话说回来，这堆积如山的矿砂卖不出去，变不了钱，正常生产不得运转，难道眼睁睁看着这辛辛苦苦经营近二十年现正轰轰烈烈的矿山就此停顿？就此关闭？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矿业人，柯千里他怎能心甘？怎能心安？

    前天，安部又来电话，说得更是言辞凿凿，信誓旦旦！口蜜腹剑！起初，柯千里还在怀疑，只是说到最后一件事，他心动了，而且动得厉害。果真吗？有这等好事吗？……眼见为实呀，对，纵是刀山，也该去试试！他去了。果真不假，安部、石谷不仅热情接待，更是兑现诺言，先付款后发货，当场就将白哗哗的货款分文不少地提了回来……

    可万万没有想到，鬼子的钢炮正在他发货的这天打响！

    炮声隆隆。柯千里权衡再三，还是咬咬牙，坚定自己的信条：他打他的仗，我做我的生意；他付款，我卖货，银货两讫，天经地义，有何不该？有何值得大惊小怪？

    弟兄们——柯千里横扫一眼焦急等待的工人，手拍胸脯嘣嘣响，干！天塌下来有我柯千里顶着！

    就这一声号令，那数百名工人，上百辆推车卡车，刹那间就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车水马龙，大车小车的铁砂源源不断运上了站台处的小火车……

    （注，关于那次运矿砂场面的热烈与尴尬，小查剧本中有叙述。）

    实选镜头3：

    堆料场。日。

    【百名矿工在热火朝天为卡车上矿砂；数十辆向小火车运送矿砂的卡车来来往往；数百名自上自卸的工人推着手推车奔跑在堆料场与小火车之间……

    【柯千里、葛非分立在运砂队伍两边，面前各放一张长桌，柯千里桌上放着一铁箱，箱里放着大量银元；葛非桌前摆着四筐热气腾腾的面包。

    柯千里：（从箱内抓起白银，高高提起，松手，白银哗哗落到箱内，高兴地）弟兄们，你们在这里流血流汗，日晒雨淋，为的是什么？

    众工人：（齐声大叫）挣钱！给老婆孩子挣碗饭吃，挣件衣穿！

    柯千里：对了，今天你们的力气没有白花，我要给你们发大洋，给你们老婆孩子挣饭吃、买衣穿！

    众工人：（高呼）哦！我们的老婆孩子有饭吃、有衣穿喽！

    葛非：（高高举起面包）我给你们发大馍，把肚子填得饱饱的，更有力气运矿砂！

    众矿工：哦——我们填饱了肚子更有劲喽！

    【一队矿工推着小斗车过来，纷纷扬起左手。

    矿工：（齐声高喊）大洋！大洋！

    柯千里：哈哈哈哈，大洋是你们劳动所得！劳动所得！（逐一发放）

    众矿工：（接白银，高高举起，大喊）劳动所得！劳动所得！我们劳动所得！

    【矿工领过白银，推着矿砂飞快向站台奔去。

    【耿常新呆呆地看着。

    【卸下矿砂的工人转来经过葛非处，纷纷扬起右手

    矿工：（齐嚷）面包！面包！

    葛非：（逐一发放面包）填饱肚子，更有力气！

    众矿工：（接面包，大声嚷）填饱肚子，更有力气！

    【矿工接过面包，推着空车飞快向矿场砂堆奔去……

    【耿常新又微皱眉头。

    【海棠花领着江尺君和一班战士赶到，均为这场面怔住。

    海棠花：（胆怯地走到柯千里面前，拉下柯那只正高扬着发银元的手）发，发，你看谁来了！

    柯千里：（发现，惊讶）尺君学弟？

    葛非：（怔）啊？江副董事长？

    柯千里：（转为笑脸，拍拍手上灰尘，豪爽地走上前，拉手，用力抖动）哈哈，江学弟，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好！好！

    【柯千里豪爽地同战士们一一握手。

    【几个战士握手用力过猛，将子弹袋中假子弹抖落到地面，矿工见了大惊。

    矿工甲：（捡起脱落到地面的小木棒，不屑地）啊？就凭你们这，也能打鬼子？

    【矿工有的拣着地面小木棒，有的看着战士们的装备发笑，有的大胆地去摸战士的 “汉阳造”、“中正”等杂牌步枪。

    矿工乙：（不屑）是啊!鬼子都是洋枪洋炮，你们这打狗还差不多，还能打鬼子？

    众矿工：就是啊！

    【秦梁等战士十分尴尬。

    石疙瘩：（不服，夺过工人手中木棒）这怎么啦？我们就凭这还缴了小鬼子的钢炮哩！

    众矿工：（大笑）哈哈哈，就凭你们这些破家伙？哈哈哈哈！

    【江尺君惭愧地看着战士们的武器和矿工的议论，极其尴尬。

    柯千里：（见状，急忙解围，拉江尺君）走走走！到接待室坐！到接待室坐！

    进了厂区接待室，柯千里拉一下工装背带，故作谦虚地一伸手，哈哈！条件不好，坐！坐！就以一位学长或是总经理的傲慢坐在了长桌上方中央，让江尺君和石疙瘩坐在对面。跟随来的葛副经理这天很是拘谨，见大家落座，四周看了看，选在柯千里左边最靠边的位子坐下。

    海棠花见气氛紧张，立马说，千里，香烟呢？忙着去墙边木橱里拿香烟，去壁橱上拿水瓶，再给江尺君泡茶递烟。江尺君接过茶水，说不抽烟。海棠花借机睒上一眼，妩媚地“哦”了声，这我倒忘了。收回香烟，又给石疙瘩送上茶。

    柯千里瞟一眼江尺君腰间短枪，知他已参加新四军，笑着问，哈哈，江学弟，你这次带兵过来，莫不是要对学兄兴师问罪吧？

    江尺君微微抿了口茶，也笑，像吗？

    柯千里将身体往椅靠上一仰，双手抱头，无所顾忌地一阵大笑，要你学兄我说呀，像，但也不全像！稍顷，重新坐起。

    江尺君指着堆料场那边正忙着的工人，问到矿砂的事。

    柯千里就叹苦，学弟，哦，该喊指导员了，自从鬼子占领了沿江一线，我这堆山似海的矿砂就一直没法卖出去，讲句丑话，现在别说发工资，就连机修的钱都没有了。

    “即使没钱，此时也不能把铁砂卖给日本人啦！”

    “我是生意人，靠卖矿砂吃饭，这矿砂不卖，去哪吃饭呀？”

    “生意要做，但看怎么做。这日本人现在急于买我们的矿砂回去干什么？你柯总该不会不明白吧？”

    柯千里不再笑，揭开茶杯，用杯盖在杯口处刮抹几下，喝上一口，深深地“开”了一声，学弟呀，不瞒你说，这也是学兄没办法的办法呀！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把矿砂卖到日本是不合适的。但学弟还记得吧？我们同日本人是签有合同的，要是不卖，他们会控告我们违约呀！

    江尺君知道这是柯千里在狡辩，他本想重重敲打对方几下，比方说，他这次来就是“兴师问罪”，就是强行要他停止把矿砂卖到日本……果真这样说了，谅他柯千里纵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再像当年那样傲慢，而只会“唯命是听”、“惟命是从”！但他不愿这样做，因为他现在终究不是当年那个仅有一腔热血的“副董事长”，而是一位经过培养多年的新四军指挥员了，他现在不能以势压人，他的责任是唤醒对方，让对方觉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大敌当前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到此，就问，柯总，你什么时候又同日本人签了合同？

    “没有啊？还是你在矿上那时签的，四十年期哩！”

    江尺君移动了一下身体，柯总，我们是礼仪之邦，中国人说话从来算数，决不食言！现在我们不把铁砂卖给日本，这决不是违约，因为那合同违约一章中有“凡是发生战争及一切人类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除外”这句话？更何况现在这场战争是他日本人挑起的，并且已经占领了我大半个中国，他们哪里还有资格敢同我们谈“违约”吗？

    柯千里挠头，哦哦几声，显得尴尬。

    葛副经理瞟一眼江尺君，更是不敢言语。

    海棠花见状，急忙提水瓶为大伙加水，几年不见了，该高兴高兴，说那些干吗？喝茶，喝茶。

    江尺君微微欠下身体，接过茶，继续盯着柯千里，柯总，日本人现在已从我东北杀到我华北，从上海杀到武汉，杀到湖广，已侵占了我大半个中国，所有这些，他小日本又同谁家签订过合同？再说，他日军这次把那个安部雄治带过来干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难道唯你柯总不知？

    柯千里自知理屈，推开茶杯，搓着双手，还在狡辩，尺君老弟，情况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们是开矿人，开矿人讲求的就是把矿开出来，卖出去！要是卖不出去，那我们这些开矿人就得活活饿死，矿山更是无法发展啊！

    石疙瘩按捺不住，紧握短枪，你柯总就记得发展，发展，中国都快灭亡了，你还想发展到哪里去？你还有中国人的良心吗？

    江尺君用脚尖磕碰石疙瘩，将语气放得更加平和，柯总，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俗话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东三省的钢铁基地被日本人侵占了，上海的钢铁公司也被日本人占了，武汉汉冶萍公司同样如此！日本人既能吞占那些地方，难道就不能吞占你这个富昌铁矿？

    柯千里似乎找到反驳理由，捋一下二分长发，笑着拉长语调，老弟呀，我这富昌铁矿与上海、武汉他们不同啊，他们都是国内独资，而我这呢？是和日本人合资的，是有日本人安部雄治很大的股份！小鬼子即使打到富昌铁矿来，他们能不考虑日本企业家在中国的利益？他能吞占吗？还有，为了自己的股份，安部能不为我们说话吗？

    江尺君心如针扎。他不知柯千里是真不懂，还是假装糊涂，于是皱了皱眉头，柯总，日本人当然会考虑到他在华企业家的利益，但他们考虑的不是日本人的几个股份，而是更大的利益，譬如，一旦把富昌铁矿拿下，就把整个矿山让安部雄治来掌管，这不比几个股份更重要吗？为了缓和气氛，江尺君喝了口茶，再看看对方，柯总，你想过没有？根据安部的个性，他会为几个股份，去劝解日军不来吞占富昌铁矿吗？果真这样，那他安部就不会在二十年前跋山涉水来盘龙山考察，更不会在十多年前，信心满满带着那么多钞票前来富昌铁矿控股！更重要的是，如果只考虑个人利益，而不顾国家利益，他安部这次更不会随同日军一道踏上这国这块土地！

    葛非显然不服，壮了壮胆，挺直腰杆，江、江指导员，那、那这次日本人先付款后发货，千真万确是安部从中做的工作呀！这还不能说明他是一心为着我们富昌铁矿的生存和发展吗？

    江尺君知道葛非与安部的关系，微笑着看过去，葛总，还记得那句古话吗？“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日方这次所以要未发货先付款？真是安部为富昌铁矿的生存发展做了工作？根据我的判断，这是日本人在放长线钓大鱼，想借此麻痹你们，最终目的就是将富昌铁矿这条大鱼钓归他日本帝国所有！

    柯千里咯噔一下，知道对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空有一腔热血的江尺君，更不是那个徒有虚职的“副董事长”了，他现在是军人，是新四军里的一位指挥员，要嘴皮有嘴皮，要枪杆有枪杆！如果再强词夺理，那只能是自讨没趣，甚至……现在唯一可用的，就是以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想着，双手按住桌面重重向前一推，发出“叽溜”一声，接着叹道，唉，学弟呀，你见多识广，为了不让这富昌铁矿就此倒闭，那你也该为我们想想办法，指一条出路啊！

    江尺君已听出话中玄机，仍真诚说道，柯总，现在上海武汉的钢厂虽被日本人侵占了，但重庆成都那边的钢厂还在我们中国人手里。你们何不把矿砂卖到那边去呢？

    “重庆？成都？”

    江尺君点头，对，那是抗战的后方，那里的兵工厂正急需大量钢铁制造武器，如能把矿砂卖到那里，岂不是更好地支援了中国的抗战？

    柯千里心中一喜，信表面仍作惊讶，天啦，从上海到武汉，那沿途都是日军占领区，谁敢去呀？说着，目光灼灼，直视对方，当然喽，要是学弟能为我保驾护航，我柯千里也绝对敢去！学弟，哦，江指导员，这保驾护航的事，你敢吗？

    石疙瘩枪已出手，姓柯的，你想干什么？

    海棠花大惊，急忙过来，千里，这不是为难尺君吗？你怎么能提这个要求呢？

    柯千里狠瞪海棠花一眼，随即讥讽，我也说不行啊，可江指导员既然指出了这条路，我不走行吗？

    江尺君已完全明白，思考片刻，一面让石疙瘩收回短枪，一面回答说，柯总，这去重庆卖矿砂，确实很危险，但为了给富昌铁矿找条出路，我看，还是可以去试试！

    葛非急了，连连摇手，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柯千里很不高兴，为什么？

    “我、我们已拿了日本人的货款，那是限三天内把矿砂运到江码头！要是运不到，石谷是不会饶过我们的！”

    江尺君见柯千里挠头，知道在犹豫，想了想，将手中茶杯放下，平静说道，两位经理，只要你们不把矿砂卖给日本人，其它的事，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

    石疙瘩更急，连连喊道，指导员，这是圈套啊！圈套啊！

    海棠花也是满眼噙泪，尺君，万万不去不得呀！万万去不得呀！

    （下一章：借刀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