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
作者:刘仁前      更新:2015-12-15 15:43      字数:3013
    鸭知水暖时节,家乡的田野上,风柔了,草绿了,牛蹄声便响起了。你没见那野地里、圩堤上,满是新生的野草,鲜嫩嫩的,绿茵茵的,一片连着一片。这分明在提醒乡民们,该放牛啦!要晓得,那牛已被拴在牛棚里无所事事地憋了一冬了,整日里枯稻草,嚼了一冬了。这片儿,让它们撒蹄奔向春天的田野,那份兴奋,那份新奇,自不必说。难怪那田野上空飘荡着的“的哒,的哒”的牛蹄声,是那么清脆,那么悦耳。瞧,那三五成群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挥舞着柳条子,欢快地赶着牛,时儿倒骑牛背,悠然徐行,时儿紧牵缰绳,疾驰快奔。春天的田野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牛蹄声和放牛孩子天真烂漫的欢笑声……

    二十几年前,我曾是那群放牛孩子当中的一个,也曾在家乡的田埂上放过牛。

    家乡的水,在远近一带颇有些名气。因而,那时家乡一带常见的牛,多半是水牛。我所放过的那头大水牛,身架子挺高大,浑身深棕色长毛,挺密。那条长尾巴,末端的毛尤显长而密,看上颇顺眼。遇有蚊虫叮咬,便在身体两边摔打,挺灵巧。大水牛犄角伸得挺开,弯曲弧度挺大,与其长脸、圆眼配在一起,颇威猛的样子,令人一见顿生畏惧之感。若是碰上它不顺心的事,张口露齿,仰头长啸,早叫人退避三舍了。于是,在放牛的小伙伴们里,大水牛落下个“刁人牛”的坏名声。其它,它脾气好时,蛮温顺的。放牛放得高兴了,我有时便从牛背上,坐到牛角上去。别人看起来,怪怕人的,劝我下来。我心里明白,大水牛不会跟我发毛的,它自然晓得,我在和它玩呢。于是,依然故我,手扶了它那长长的犄角,在它徐缓迈步中,悠然前行。此刻,大水牛的犄角便成了天然的摇篮。

    那时,乡里孩子所放的牛,多半是有名字的。有大人给起的,有放牛孩子自己起的,叫什么“黑子”啦,“阿花”啦,等等。我也给大水牛起了个名字,叫“挂角将军”。这名号一叫开,还真让村上大人们惊奇,说“这小伙,真是喝了几口墨水了,给牛起这么个名字。”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创造,好像是从哪本小人书里看来的,现成的名字,借用一下罢了。

    先前的农村,机械化程度远不及现在,几个村才有一台拖拉机、脱粒机,耕地、脱粒这类笨重的农活,便是依靠水牛来完成的。因而,每头水牛除了有个放牛的,还有个用牛的。放牛的,自然是些孩子;用牛的,则是些既懂得牛的习性,又精于农活的庄稼好手。乡里人习惯上称之为用牛师傅。

    用牛顶多的时节是夏季。一春的放养,虽说偶或也下地干些农活,那只不过是碰碰罢了,水牛们还算是舒适的,很快来了一身膘。它们心里也明白,这身膘不是白长的,要苦一夏的。于是。耕田翻地,少不了牛;盘田作田,少不了牛;打场脱粒,也不少了牛。这当儿,牛的身上总离不了一样物件:“格头”。木制的多为三角形,一边活动的,靠绳子拴。劳作时,架在牛脘子上,连上犁铧便能耕地,连上犁耙便能破垡,连上石磙子便能脱粒。要让一头水牛架上“格头”劳作,要驯几年的。无拘无束的牛犊子,自然不情愿架上这笨重碍事的玩意儿,抗争是难免的。然而,一心想让它走正道的用牛师傅是不会理睬它的抗争的。结果只有招来鞭策。在万般无奈之中,牛只好屈服。架起“格头”,牛便一生为人所用,一生劳作。无论耕地,还是破垡;无论打场,还是脱粒,用牛师傅只需尾随牛后,不时吆喝一两声,提醒牛是慢是快,是上是下,即可。其全部的重负,均在牛的身上。这样的季节,家乡的田埂上,多了用牛师傅的牛号子:“噢荷荷噢荷荷——”有音无字,甚是悠扬。

    农活越重,越要保养好牛,否则会误农时的。因而,只要自己所放过的牛一没有农活,放牛的孩子们都要把牛牵到青草肥嫩的河堤边,放上一阵子,那怕只是傍晚收工的一会子工夫,也放。望着比春季瘦了许多的水牛,小伙伴们心疼得什么似的。眼窝浅的,泪珠子早在眼眶里打转了。我便是眼窝浅的,有个两三天放不上牛,心里就不是滋味。见了“挂角将军”,总要在它身上摸了又摸,牵它到平日里看好了青草丰盛肥美的所在,好让它饱餐一顿。牛尽情吃草时,那风卷残云的样子,煞是可怜。它一边吃,我一边用弯刀子割,待到它回去时,早就满满一网袋嫩青草了。背回去,亦好让它再有个美美的下一餐。不经意间,火辣辣的太阳,成了红灯笼,坠落在西边的田埂上。这时,有人喊起来,“牵牛回家罗!”于是,一群放牛的孩子,披着夕阳的余辉,哼着乡间小曲,返回了。那夕阳,把放牛孩子和一头头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田埂上。每每这时候,我总是走在放牛队伍的后头。我没骑上牛背,又背了一大网袋青草,自然没其他伙伴来得利索。伙伴们从我身边过时,便喊:“哎,上牛背走沙!”我便笑笑,牵了牛,停着,让他们先过。之后,再背了网袋,吃力地前行。我忘不了,刚从用牛师傅手里接过牛缰绳时,“挂角将军”那可怜兮兮的神情。想着明天繁重的活计已在等着它,便宁肯自个儿费些力,晚些回,牵着它走,也不骑。“挂角将军”似乎明白了什么,竟转过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我牵缰绳的手。舔着舔着,我的泪珠子便掉落下来。

    夏日里,乡间多蚊虫。不用说人,便是牛也吃不消叮咬的。也多亏家乡人想

    得出,一到盛夏,便让牛进汪塘。这汪塘多半在村子场头边上,有大,有小。大的

    汪塘,能容几头牛同时打“汪”的,小的汪塘,便是一头牛独享了。汪塘里满是泥浆。这样一来,蚊虫再叮咬,就无济于事了。有那层泥浆护挡,牛便能安稳过夜了。否则,一夜下来,牛便会浑身血迹斑斑。偶有大意,忘了让牛进汪塘的事,也不是不曾有过。招来大人及

    村干部责骂不说,自己看了也会心疼的。于是,夏日里。不管是否放牛,均要早早起来,扛了水斗子去场头,给牛起“汪”。把牛牵出汪塘,到河边用清水冲洗牛身。傍晚,再赶到场头,将牛牵进汪塘。这一切,用牛师傅是不管的,事情全归放牛的。一早一晚,苦是苦点儿,小伙伴们没有不愿意的。不是说苦夏么,苦夏,苦的是牛。

    劳作一夏,村上一群牛当中,总会出些事情的,伤了腿啦,生了病啦,亦或是刁伤了人啦,等等,这些事都有底。可偏偏那年夏季,我放过的“挂角将军”出了事,一村人便没法子了。用“挂角将军”的牛师傅,是村上诨名叫“癞扣伙”的人,说实在的,为把牛让给他用,我心头一直不痛快。先前,就为他架着“挂角将军”耕田时,用皮鞭抽我的牛,我便咬过他拿鞭子的手。另的放牛的孩子和用牛的师傅关系挺不错,就我们两个不行。他不拿正眼看我。我亦不拿正眼看他。我几次跑到队长门上,要求调个用牛师傅,队长就是不答应。这不,出大事啦!这死“癞扣伙”,把“挂角将军”折腾了一天,大早出门,擦黑才回来。他自个儿晓得累了,乏了,就不替“挂角将军”想想,由村口往场头走,得过一座两块水泥板子宽的小桥,他竟然不下来,骑了牛过桥。事情就出了,“挂角将军”上桥没走几步,前边一只蹄子踩空了,连人带牛,一起摔下了桥。说出来,哪个也不相信,那死“癞扣伙”竞没

    多大的事,我那身高架大的“挂角将军”竟再没能站立起来。现场的人都说,“挂角将军”头陷到泥里太深了,颈脖子都断了。我一听这消息,整个人都疯了,直奔像王连举似的缠着绷带的“癞扣伙”,耳边上听得有人喊“拉住他,这小伙疯了。”终于,在大人们强拖硬拉之下,我什么也没能替“挂角将军”做,唯有一个劲儿淌眼泪。

    牛死了,村民们便有牛肉分了。跟以往不同的是,往常分牛肉在冬季,队上老了不中留的水牛,便宰了,分些牛肉给村民过年。这回,是在夏季,“挂角将军”亦不是老了,它那般壮,离老早着呢。“挂角将军”死了,我家照便也分得一份牛肉,只是没等用来做菜,肉便不翼而飞。一家人至今都不晓得,那份肉,当下便被我埋在了屋后那棵老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