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祖父
作者:濮颖      更新:2015-12-26 17:50      字数:1603
    祖父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梦里,我常见到他。一身洗的发白的粗布夏褂,一双沾了新鲜泥土的黑布鞋 , 两只长满老茧的枯瘦大手,浑浊的眼里满是疼爱的目光。

    祖父是个地道的农民。他聪明,能干。木匠活,瓦匠活,都会做。没跟师傅学过一天,全凭着眼睛看,脑子记。活做的很漂亮。家里的鸡舍,猪圈都祖父自己砌的,小工、师傅一把下,连内行都叫好。他还有一个绝活:“堆草”。在农村,稻子收获后,稻草要堆起来,灶膛里做燃料、冬天铺在床上当褥子用。他堆的草,一层一层,结结实实,像一座座小山。速度也快。全村没有谁能够比得上。小时候,我们常爬到他堆的草堆上,炫耀着祖父的胜利成果。祖父则把灰叉搁在肩上,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我们在草堆顶上嬉戏。眼里是满足,喜悦与骄傲。

    祖父会种菜,老家屋前有一块菜地。记忆中,一年四季,蔬菜瓜果从不间断。在老家的日子里,我总是喜欢坐在地头,看祖父在菜地里忙碌:松土、浇水、施肥、治虫。祖父一边忙,一边跟我唠叨。我就在他的唠叨中知道了:这一块青色厚皮胖墩墩的大椒叫灯笼椒,也叫菜椒,不辣。那一片尖尖的,红红的,角向上翘翘的瘦长椒叫朝天椒,冬天吃的辣椒酱就是用它磨出来的。茄子又叫“夜开花”。紫红色的像蛇一样弯弯曲曲的豇豆叫盘阳豇,紫色的扁豆叫油扁豆,青色的扁豆叫草扁豆。

    我津津有味的听着,祖父不紧不慢地的讲着,过一会,我就端起放在地上的一碗凉开水,送到祖父的嘴边。祖父不大的眼睛就眯起来,咕噜噜的一口气喝完,夸张得连连砸嘴,然后用晒得黝黑的手臂擦去嘴角的水珠。乘着这会的功夫,我就帮祖父捶背。他的背有些佝偻了,我天真的说:“爷爷,爷爷。你的背驼了!”

    “爷爷老罗!不中用了!”

    “我不要你老!”

    “我的孙女都这么高了,爷爷能不老吗?”爷爷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白胡子在微风中飘动着。

    “那我不长高,爷爷就不会老了!””傻孙女!”祖父的脸笑成了一朵金丝菊。

    祖父会撑船,从老家到镇上,有一段水路,老人家常撑一条水泥船带我和弟弟到镇上玩。我们坐在中间的舱中,祖父站在船头,手执一支竹竿,一声吆喝“坐好了!开船了!”随后用竹杆往岸上轻轻一点,船便缓缓离开码头,就在那些美丽的日子里,祖父教我认识了水花生,鸡头米,紫浮萍,野菱角。认识了青桩、翠鸟、白头翁。还有风蚂蚁、水蜘蛛。第一次知道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做人要像它。童年的我们似懂非懂不住的点头。

    春天,祖父带着我去挖野菜:马齿苋,野药芹,枸杞头,荠菜子。一边挖一边唱“三月三,荠菜花开赛牡丹”“端午花,端午戴,过了端午无人爱”。我就跟在他的身后,摘野花,扑蝴蝶。编两只花环,小的套在自己的头上,大的就给祖父戴上。祖父开心的抱起我,不无欢喜的说“看我的小孙女,手艺多巧!”

    犹记得有一次,我在村头的草垛里拾到几只鸭蛋。跑回家喜滋滋的交给祖父,叫他给我用葱花炖了吃。祖父不答应,他用一只竹筛子盛了鸭蛋,搀着我的小手挨家挨户的去寻问,却没有人认领。祖父来到村委会,说明了原委,大家都让祖父把鸭蛋拿回家,祖父沉思了片刻,从衣带里摸出一张纸币,交给村会计。“这鸭蛋,我买下。”回家的途中,祖父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乖孙女,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不是你的,都不能要。”那晚的葱花炖蛋特别的香,祖父还喝了几口酒。以后的日子里,我再没吃过这么香的炖蛋了。 长大后,祖父随我们来到城里,那时的他真的已经很老了。常坐在巷口遥望老家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那一年的正月初四,他生日前的一天,祖父离开了我们。弥留之际,我守在他的身边。祖父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呼吸由沉重变的轻微,继而细若游丝。手也慢慢的松开。我急切地叫着爷爷,却没有一丝反映。我俯在他的耳边轻声吟唱着“三月三,荠菜花开赛牡丹”,祖父干瘪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窝里流下两滴浑浊的眼泪……

    昨夜,我又梦见我的祖父了,黄昏里,他惬意地靠在门口张老旧的黄藤椅上,半眯着眼睛,嘴里含着一根烟斗,烟嘴儿一闪一闪,或明或灭。